思考病躯
从四月末开始一直在生病,直到现在湿疹都还没有好,伴随着新冠的后遗症,我敲下了这些字。病情一直在反复,时好时坏,生病是最佳的休息理由,可我突然发现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休息」。
逃-僵模式
之前愤懑地在 Space 的私频抱怨,「怎么能轻飘飘地说累了就休息呢」。那会我接着两份线上工作,刚进本科还得应对“文转工”的惶恐,焦虑到躲在卫生间呕吐。现在倒是能轻飘飘地说「啊,原来不工作也不会饿死的啊」,真是好笑,不过还是十分谢谢之前努力工作的自己。
那会的迹象也许就很明显了,效率高的时候能够连续几天在下课后立马冲回寝室处理好今天的工作量,糟糕的时候就只能退行成草履虫开着剧往嘴里塞甜食然后大爆睡,一两天后又满怀愧疚地进入工作狂模式。后来才知道,心理学上这种摇摆在两极之间的人只是惯用「逃-僵」类型的防御模式。
逃-僵类型的人通过强迫和解离的“双步骤”来避免在人际关系中再次受创:第一步是工作到筋疲力尽;第二步是陷入极端的“消极怠工”,并等待能量重新积累以重启第一步。……逃-僵类型的人往往对计算机上瘾,他们会长时间专注于工作,然后解离性地陷入一直玩电脑游戏、滥用药物或嗜睡状态。1
读到这段的时候,一边想着你直接报我身份证号得了,一边又觉得那只要不到筋疲力尽的地步应该不至于跌入另一个极端吧。还有这算什么强迫,我工作效率爆表、兼顾学习和搞钱,我可厉害了好吗!再说这算什么解离,我很好我会流泪我能够感知到自己的情绪和创伤,根本没有到解离那么严重的地步好吧!接着就被书里定义的两种解离类型摁在地上教育,拜托这位同学清醒一点啊喂。
是谁在去年备考的时候执着于不停忙碌,成了 “Human Doing” 而不是 “Human Being” ?这是一种通过不停歇地焦虑来克制痛苦的左脑解离。是谁在至暗时刻拒绝一切社交,只愿意退行成草履虫一直看剧来恢复能量条?这是一种回避任何社交互动以免再度被遗弃的右脑解离。是谁在最小化完美主义的代价,甚至觉得这种工作狂模式是一种利好的成瘾行为?这是逃模式的表现。是谁社会支撑极弱并认为这样也 OK,完全否认这样继续下去会把生活过得极度狭隘?这是僵模式表现。是谁可以谈论那些经历,却只能用机械的字词进行既无意义又无情绪的复述?这是禁闭畏缩的回避表现。2典型成这样干脆去当志愿者被研究好了……
就算这么吐槽着自己、承认着这些问题,却也没有在生活中引入太多的变化,甚至连书上的建议也忘了许多。直到在妈妈打来的视频里闪过继父的面孔,原地陷入闪回大脑空白一路从医院哭着回到学校,打开《瞬息全宇宙》又狠狠借电影哭了两个钟才稍稍缓过来。我以为我逃得足够远就可以抛掉过去从头来过,没想到还是被一闪而过的镜头拽回到从前。是啊,怎么可能抛掉过去呢?我就是我的过去。
高考结束后,我注销掉微信、更换了手机号、和家人断联、去相隔千里的城市念书。我以为我逃离得足够彻底,甚至认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于是不再极端地躲着妈妈,可这只是一厢情愿的错觉。六年了,我以为那些经历已然成为托底用的平板——不可能有比那时还糟糕的泥潭要我重新爬一次,不可能比那更痛苦了。木心曾说「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我已经早早触过底,从今往后往哪走都是向前。可那次闪回告诉我,这板上有个洞,不修补好还得继续坠,于是我开始看心理创伤的书。
书上说了很多很多,有些我记住了——比如复杂型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的三大特征是过度警觉、记忆侵扰和禁闭畏缩;比如我反复责怪自己、近乎要成为梦魇的某个行为,也许只是一种解离到极致的崩溃反应;再比如我总是很容易被一点点动静吓到原地弹起,这也是很典型的惊吓反应——但大部分我都忘记了。
秩序崩塌
如果只是看书就能够完成自我疗愈、纠正那些已然不适应现状的防御方式,这个世界上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存在。
坦白讲,我是近两年才开始有看书的。早些年不大看,是那种明知道多看书好但还是沉溺于各种剧中的不大看。尽管依旧自嘲文盲,但这两年确实开始读得更多。毕竟也断断续续地读了些,多少明白了一点点东西,才发觉读书真是最简单的找到答案的方式之一。更何况,在中国书籍是如此的便宜又触手可及。
可当我发现我完全忘记了我以前读过的书时,还是十分崩溃,大哭着问他说「真的会有改变的可能吗」,得到的回应是「有啊,其实改不改变本身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尝试,就会慢慢变好」。我当时也许不理解他在说什么,但我相信他,于是也相信着他的话。
很难说清改变发生在什么时候,在被湿疹折腾到当了五天草履虫之后清醒过来发觉上次陷入如此彻底的解离是在几个月前了,大概频率的降低就是进步吧。可又是什么让我回到了原来的应对模式呢?
我,一位早睡早起、每日有氧半小时、每月晒被子、每天洗澡更换贴身衣物、不吃辛辣、午餐会有两个蔬菜的养生咖,究竟为什么会得湿疹啊?!它的成因过于复杂,以至于医生并没办法给予我一个简洁合理的答案,它也因此成了对我生活秩序的最大挑战。
这激起了我最深的恐惧,我没办法解释我的病因,也同样没办法解释我所遭受的事情。我回答不了「为什么」,更回答不了「为什么是我」。湿疹无法根绝只能控制的现实击碎了无知本人对现代医学的幻想,而幼时长期的猥亵和强奸则挑战着世间存在正义和爱的人类基本信念。
那时的恐惧和现在的无助混杂在一起让我的秩序瞬时崩塌,而这种失序感自然会导向最惯用的那种防御模式。进行合理化叙事是人类的天性,但不幸的是我往往会归因为己——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进而陷入某种毒性羞耻中。3再接下来我当然可以更加学理性地套用那些理论去分析自己运用了什么自我保护策略,但这对我毫无帮助。
我只想要尽快复健,我想要找回我的平静。于是我开始试着恢复运动,我知道内啡肽多少会让我好受点,结果当晚就开始发烧出现新冠症状。可恶!生活总是这样落井下石!我的锚点就这样被击碎。
不被允许的“休息”
之前偶尔看脱口秀,记得鸟鸟有个梗是说「我不待在舒适区,我待在安全区;安全区我也不舒适,就是安全」。我甚至没有安全区,我必须时刻紧绷而警觉。
就算费尽心思躲藏,也总有和继父单独相处的时候,于是只能僵硬不动以免引起注意,而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对危险信号的高敏直觉与这种降低存在的僵直行为构成了非常矛盾的状态,我想这种紧绷感最终演化成了固态的悬空。
在变成草履虫的时候,我会不断地往下坠,仿佛永无止境。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被自己困在空中,随着生活中出现的各种事不断蠕动,却还是原地挣扎。某种程度上我是红皇后的忠实信徒,我确实信奉着“只有不停奔跑才能停留在原地”,于是停下休息就意味着死掉。这是毫无道理的逻辑推论,当某些东西被重复得过多以至于无法对它进行思考时,就会被看作默认设置接受。
人们应当学会,“受到刺激不要立刻做出反应,而是能够拥有阻止、隔绝的本能”。4
今年我的母题是「活在真实世界」,我不想要回到那个毫无控制力的悬空中。我需要分清楚事实和观念,我需要分清楚情绪和投射,我也需要重新掌控生活。
掌控,听上去多美妙的词。早些年对时间规划的执着也许就源自于此,事实上颗粒度精细到十分钟的计划完全应对不了无常的生活,总是会有意外扰乱那些计划。随之而来的焦虑会促使人制定更加详尽的计划,设定好安全边界和冗余时间,但依旧无效。总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总是无法准确预判。在长久的挣扎中,我意识到这种对确定性的执着,是一种完美主义式的脆弱,于是我丢掉了日程表。
我开始试着沉浸在那些事情之中,不再执着于规划,但依旧保留着记录时间的习惯。于是我发现在这种沉浸之中,我的备考净时长甚至可以达到每天十小时。这的确有效,直到下一次的崩溃来临。这是种愚蠢的恶性循环,因为知道自己会宕机变成草履虫,所以在能够继续保持效率的时候倾向于尽可能地持久压榨自己,而恰恰就是这种透支会诱发宕机变成草履虫。为什么不在精疲力竭之前停下呢?为什么不休息一会呢?或者,把宕机本身当作是休息?
被迫宕机和主动休息还是有区别的,而没有办法把变成草履虫时的“消极怠工”当作是“休息”的最大原因是它通常会持续一两天以上。长时间看剧到最后只剩疲惫和麻木,完全没办法沉浸在那些影视作品里尽情欣赏享受。于是总是在看完后认为这是在浪费时间,但又很难接受故事只有一半中途退出。
仔细回想,这也许应验了那句我记恨了很久的「你装什么自毁」。我明明知道自己对故事性很强的载体是有某种“完成”执念的,看小说就是会一口气看完百来万字才停下(这就是我不看网文的主要原因,太长了看完很耗时TT),但在这种时候我优先选择的永远不是电影。毕竟电影里的故事通常会在两个小时左右结束,而电视剧或是动漫则动辄几十小时。
我可以有很多理由来驳斥这一点,像是电影资源就是比动漫和电视剧难找啊、感觉电视剧就是比电影更适合杀时间啊 balabala。但终究是我下意识点开的那些作品,是我做出的选择,是我要沉迷娱乐来逃避痛苦。
明明知道工具箱里有很多应对方式可以选——我学了冥想5、学了积极想象6、努力维持着三两亲密关系、也有着阅读和运动的习惯,但在那种时刻还是会拿起最最最顺手的那件,人的惯性可真是强大。但一旦意识到默认设置的存在,修改这些设置就成为了可能,对吧?
照顾好自己
我之前说,“其实照顾好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大部分人并不了解自己”,现在仍然这么认为。了解自己很难,改变自己的默认设置更难,难得让人想大哭。但就是因为难,做到了才会很酷。
我开始试着改变自己的叙事身份,从“本源即坏的受害者”转变为“茁壮成长的幸存者”。书上说,人在记忆中所存储的并非事件,而是对情景含有高强度情感的感官记忆,我们实际记住的是那些事件对我们的影响。这些记忆会经由海马体判断是否事关生存、是否足够重要,接着在快速眼动睡眠期进行再加工,通过和其他事件的记忆整合得以保留到长期记忆中。创伤往往是威胁到生存的事件,为了保持意识的敏感,它们通常会被拒绝整合进长期记忆中,也就无法被当作进行心理加工的材料。情绪无法被融入进记忆化为心理表征,只能滞留下来继续控制身体,逐渐躯体化。7而一旦痛苦过于沉重,大脑会自动叫停,出现感受、情绪、记忆、行为以及躯体状态与事件相分离的解离状态。
这听起来实在是太糟糕了,也许这次的湿疹是不再那么紧绷之后身体记忆的浮现,它在告诉我那些痛苦从未被忘记,而我现在已经有能力着手应对它们。
我想我还是需要很长时间来一点点扭转我根深蒂固的「逃-僵模式」,但把想看的电影提前找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为散步晒太阳预留出时间、写下自己的感受和想法,这些总归是我现在能够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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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皮特·沃克(Pete Walker)著;严菲菲译. 不原谅也没关系:复杂性创伤后压力综合征自我疗愈圣经(Complex PTSD: From Surviving to Thriving). 北京: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3.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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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朱迪恩·赫尔曼(Judith Herman)著;施宏达,陈文琪译;童慧琦审校. 创伤与复原(Trauma and Recovery). 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 2015.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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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贝弗莉·恩格尔(Beverly Engel)著;魏宁译. 这不是你的错:如何治愈童年创伤(It Wasn’t Your Fault: Freeing Yourself from the Shame caused by Childhood Abuse with the Power of Self-Compassion). 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 2016.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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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著. 偶像的黄昏(Götzen-Dämmerung). 转引自(德)韩炳哲(Byung-Chul Han)著;王一力译. 倦怠社会(Müdigkeitsgesellschaft). 北京:中信出版社, 2019.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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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门可以先看看 Netflix 和安迪·普迪迪科姆(Andy Puddicombe) 合作的《冥想指南(Headspace Guide to Meditation)》,B 站就有。这本《改善情绪的正念疗法》也挺适合入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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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推荐《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被低估的自我》,伊莲·艾伦(Elaine N. Aron)从六种自我保护策略出发,辨识各种排序和联结场景,并且手把手教人怎么利用积极想象和童真自我、内在判官以及保护(破坏)者对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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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莫妮卡·布里永(Monique Brillon)著;鲍轶伦译. 心理治疗如何改变人(Changer avec la psychothérapie). 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 2021.01. ↩︎